葬礼一则 - KØKU - conceptual vøid

葬礼一则

/ EARTH / A.D.20C-CCCP

  一九九一年秋天,我收到一封葬礼请柬。

  参与战时防空塔工事的祖父于晚年重游那片混凝土建筑的丛林,却最终就这样一去不复返——文字中隐晦地如此描述着——似乎是从塔顶,坠落下去了。

  我与他往来甚少,早已回忆不起他的面容,因此也并未生出伤感。镇上的夜校屡遭盘查,自父母死于矿井事故后我便中断了学业,又迫于生计先后当过焊工、泥瓦匠和呢绒车间工人,曾在学校里共话的理想如今早已成为午夜梦回的笑谈。埋头谋生的日子犹如在淤滞泥沼中行进,记忆被冗杂琐事填满,随着岁月流逝,逐渐斑驳成虫蛀的书页。有很长一段时间(也许有近十年了),我只依稀记得自己有着——现在则应该说“有过”——一个祖父,一个符号概念上最后的血缘之亲。

  我在次日踏上了返回阿什科镇的火车。

  十月仍是雨季,铁路上不久前的泥泞淤积还未清理干净,行程晚点多时——正如我所料的那般,到达目的地已是次日清晨。而后,仍有近一小时的徒步路程。我沿着小径一路向北,穿过郊外灰绿色雾气袅袅的雪松林,接着是一片杂草丛生的荒野。周身弥散的霜雾附着在衬布外衣上,打湿了我的前襟,濡湿且寒冷。远远的,那片鳞次栉比的暗灰色墓碑群终于出现在视野里。

  当我翻过几道泥砖垒起的矮篱来到祖父的墓地时,棺椁早已下葬,墓碑四周残留着铁锨翻动带出的新土。几束白蔷薇随意立在他墓碑前,在寒风中惹眼地摇摆,就像画报招牌似的映衬着新镌刻的悼词——有谁已经来过了。
我在泥泞的墓碑前半跪下来端详那几行文字:


1922 ~ 1991
安德烈 · 尤什卡 · 沃尔恰诺夫


  下意识念出的这串熟稔音节,组成了一个对我来说完全陌生的名字。这实在是——颇有些奇怪,未能见上祖父遗容的我,在今后的日子里也将永远回忆不起他逐渐斑驳的面容,这段近三百公里的路途,长达六十九年的日月,与之相连的仅有一线血缘。四周呼啸的风声适时地在这时停止了,在近乎万籁寂静的荒野中,我伸手抚摸着这宛如陌生人般一无所知的最后血亲的墓碑,某种难以言喻的冲动像一簇火自脑髓深处燃起——似乎在此时此刻切实感到了一丝孤独——我开始好奇,祖父在坠落前看到了何种风景。

  “我一直在等你。”

  陌生的男声自我头顶斜上方响起,我抬起头,一位身着白衣的男子不知何时已站立在墓碑后约半米的地方,垂眸凝望着我,面颊因寒冷显得苍白无光,色泽少见的暗红碎发在额前随风摆动。他怀中抱着几束捆扎好的白蔷薇。

  “我是安德烈的朋友。”



  老实讲,我最初有一瞬愕然。

  自称祖父友人的男子显然看起来比我的年龄大不了多少,若说不同之处,也许是神情里少了些许生于战后萧条时期的人特有的苦闷。他嘴角微扬,看向我的眼里含着几分散诞的笑意,仿佛来参加的不是葬礼而是什么庸常的饭后散步——或许说学院集会更贴切,可惜肄业至今的我从未参加过此类活动,因此也无法详述其中细枝末节的气氛。然而仅凭这点我就确定了一件事:我(这个于泥淖中摸爬滚打的可怜人)与他确实没有什么可聊的话题。

  在我嗫嚅之际,他又一次开口了。

  “你还好吗,站得起来吗?”

  他朝我伸出一只手,示意要拉我起身,我留意到他手上考究地戴着亚麻质地的黑色手套,而我一心忙于路途奔波,外套早已蹭上车厢里层叠的煤灰。他那身干净打扮,无论哪一处沾染上污渍都显得扎眼,兴许是这份压力作祟,我摇摇头,用手撑着自己的膝盖站起身来。

  “这些是您吊唁的吧,先生。很抱歉我没能亲眼看到下葬,但——您知道的,通往阿什科的铁道实在太难走了。”

  这话显然是明知故问,然而我实在琢磨不出什么适时的开场白,毕竟——祖父的友人与我又有何干呢?我不过是被一纸请柬召回他故乡料理后事的后嗣罢了,甚至直到半刻钟前才知道他的全名,若说与之熟识程度,或许还比不上面前这位外人——我用着这自洽的理由掩饰心中对迟误的羞赧。

  他对我的询问不置可否,接着说在阿什科受了祖父的照顾,算作报答,答应为他置办葬礼、分发请柬——只是没想到真的能联系上我。

  “阿什科不算个好地方,但人们都足够友善,单凭这点就使我记忆深刻,”他悠闲地说,“我在郊野遇到你的祖父,那时他正独自一人背着行囊,打算重游自己年轻时最为自满的塔楼建筑。”

  “哦,这样,我以为祖父至少会有一圈至交,”我抬起手指在半空画了个圈,“毕竟他从事过这种战时工作——这也是我看过请柬才知道的。”

  他露出意味不明的笑靥。

  “不,不,来参加葬礼的只有你一个人。”

  谈话就这么戛然而止了,我们两人都陷入了各怀心事的沉默,莱德Raido——之后他这么称呼自己——弯腰将怀中剩下的花束置于墓碑前,便将头扭向一边,久久注视着积水潭旁繁茂的菖蒲。我的心稍稍介怀起来,他虽只是浅显透露了几句与祖父的相识,却使我近乎猎奇的好奇心达到了顶峰,那不同于千篇一律的寻常生活,使我想起遥远童年品尝到的铁盒糖果,拧转收音机时传出的陌生异国歌谣。我本该就此打住思绪,将这些不切实际的妄想锁回箱中,在处理完琐事后重回勉强果腹的岗位,但——只一个瞬间,那簇火的冲动占据了上风。

  “再多讲些吧,”我请求道,“我想知道您所描述的,属于祖父的景。”

  莱德回过头来,就像是知道我会这么说似的,嘴角微扬、深灰的瞳孔里满是笑意。

  “当然可以。”



  在重述我与此人的谈话、旅途前,我需要简短插叙一件算不上重要,但被我有意忽视的事。在我出生时,祖父曾为我取过一个充满阿什科风情的别名,直到多年后我再次回忆起此事,那些在当时被我忽略的细节才终于清晰浮现。我想莱德早已在与祖父的交谈中得知了此事,否则他为何会在初次见面时那样说呢。话题似乎扯远了……祖父给予我的别名,当我回到阿什科时,乡土之人便会如此称呼我——安德烈。



  “……戈尔螺旋塔——在你们的报纸上应该被称作‘战时防空塔’吧,那片建筑是混凝土构筑的杰作。”

  “我就是因此才留在这里的,”他说,“安德烈,我可以指引你再次走那条路——到时你便会知道自己想得知的一切了。”

  “为什么?”我问道,“我们并未熟络到您需要如此奉献的地步——老实讲,这叫我有些惶恐。”

  他露出我们第一次目光相对时那副意味不明的笑容。

  “我已经说过了不是么,我是安德烈的朋友。”

  十一月初的寒潮席卷而来时,一场大雪将阿什科镇染成了纯白,我向工厂发电报请了长假,在户籍管理所将祖父的档案扔进碎纸机时,心中仍无法生出实感。这十天来我与莱德沿着城镇边缘一路走走停停,最初是处理祖父遗留的琐事,后来则是置办徒步旅行所需的物资、规划行进路线。我很久没有回到阿什科了,记忆中的周遭建筑纷纷改建更迭,有的已在迫击炮轰炸下变为了永久的废墟。当我像无头苍蝇一样在街巷中茫然乱转时,莱德只是一言不发地跟在我身后,时而与我并肩而行,时而领路般走在最前,却又在一个转角后踪影全无。每当我被他耍得团团转,手足无措时,他只是适时地出现,悠闲地将手从衣袋中抽出,指向一个方向——而我想找寻的东西总在那路的尽头。

  到达城镇边界、临行的前一天,我与他在罗德托夫第二大道的岔路口分别。

  “明天早上,”他仍是一副笑盈盈的样子,“十点一刻的时候,我在这里等你。”

  次日的此时,我已与他行走在郊野的雪原间(实际上是浅浅覆盖了一层新雪的平原冻土)。

  背包中携带的物品并不多,只有一些防寒衣物,战时军备干粮,挡风布与打火硝石,据他所说往来的行程只有两天一夜,多余的补给是一种累赘。我们就这么一前一后、缄口不言地向北走着,莱德的白色长衣与四周横亘的惨白几乎融为一体,寒风中唯有脑后束成一股的暗红长发在风中飘荡,就像雪中的路标。多年后我早已回忆不起他清晰的容貌,然而那红发的背影依旧记忆犹新,时而在眼前浮现。

  天色渐渐暗下来时,远处雪原与天穹的交界处已逐渐能看到参差不齐的凸起,那些是戈尔螺旋塔——战时防空塔——的塔顶。我们在背风的山坡下支起挡风布,点燃一簇篝火,计划短暂歇息半晚后继续前行。就在这冰冷寒夜露宿的片刻,我同他再次谈起关于逝者的话题。

  “我们聊起过战争的始终、城镇的兴起、阿什科的美食和那座他自豪的高塔……很多很多。”

  他若有所思地回忆着,隔着篝火轻笑起来。“就像现在这样,”他说,“就像这场悼唁一样,安德烈。”

  “祖父没有告诉您他为何要去?”

  “没有,且不可能有。”

  “……我不明白,您该说得直白些。”

  “揣测已逝之人的想法,本就是种妄论,那不过是仍活着的人的一厢情愿罢了,”他说,“安德烈,猜测你祖父想做的事毫无意义,死者是不会回应的,这只是你聊以慰藉的理由,这场旅途出于你自己的意志。请扪心自问吧:你想见到的、向往的究竟是什么样的景。”

  那晚我一夜无眠。



  冷色的朝晖撒在原野上时,我们抵达了那片混凝土建筑构成的繁茂丛林。请原谅,我无法博学洽闻地以精准语言描述眼前感受,因此只能竭尽贫瘠的词藻,试图复现我所见到的戈尔螺旋塔是何等奇景。

  目能所及的地表覆盖着一层薄雪,隐约可见枯萎的灰枝从雪下露出,遥远的北方,惨白冻土呈几何状,像被利刃规则地切开了似的,在另一侧浮现出静谧的灰蓝。我注视了许久,随后意识到——原来那是海。就在这片平坦、空旷的大地上,灰白色的水泥基底呈放射状排开,其上耸立着作为骨架支点的方形棱柱,每座塔约有五个,它们被半圆形穹顶似的横梁串联、构筑在一起,又在最顶端逐渐以弧形棱台的形状互相融合,形成一种稳固而又富有韵律的重层结构。每条支点最左的棱柱上,盘绕着一条呈螺旋上升状的阶梯,连接到那些鳞次栉比的横梁上,整齐划一的圆形小窗外包裹着黑灰色的金属外壳——那些分割出的方格就是防空塔的监视室。

  而戈尔螺旋塔之所以有如此命名,则源于盘绕在建筑群最外层、那条逐渐倾斜而起的混凝土钢架斜道。它将高低错落的孤塔群串联起来,最终组合为一种形似“质子 - 原子 - 分子”结构的建筑群统合体。

  至此,我终于明白了莱德话中的含义——“到那时我便会知道自己想得知的一切。”仅仅是望着这番人工构筑的奇景,昔日琐碎生活、长途跋涉带来的疲态已一扫而空。

  我与他迎着冷色的日光,踏上那条混凝土斜道,向着塔顶慢慢走去。清晨的阳光算不上温暖,但已足够刺眼,反射在灰白的斜面上,形成一种朦胧而目眩的光晕,步伐深浅起伏,仿佛于梦中行走。

  在塔顶,平坦的站台上留有几根天线,无线电的蜂鸣声于四周低沉回响,视野之外,远方灰蓝的海面呈现出半圆的弯弧,我想如果这座塔足够高,我甚至能够窥见整个星球的全貌。

  这一切都使我欢欣,我情不自禁地靠近平台的边缘,眺望远方的地平,眼下,一切寻常生活的悲苦、被琐事填满夜晚的悲叹、深陷泥沼中的悲戚都已远去了,唯有午夜梦回时的笑谈——是了——在这时于我脑海中清晰地浮现。

  莱德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安德烈将这里称作‘望乡’,”他不紧不慢地叙述着,我知道他所描述的是与祖父的最后一场交谈,“这是他于故地所追寻的,永恒不变的景,是理想者即使至死都无法到达,然而依旧会前行、找寻的乌有之地。”

  “你找到自己想得知的事情了吗?”

  我沉默着以点头回应。

  “那么,旅途已经结束了。”

  “您为什么这样说,我们仍有回去的路要走。”

  然而除了无线电规律的蜂鸣声外,再无回应。

  我带着迟疑回过头去,那块惨白、空旷的平台上空无一人,仿佛一开始就谁都不在。

  自那之后我再也未见到过莱德。



  回到工厂后不久我辞去了工作,打算利用仅存的积蓄休整片刻时,收到了从阿什科寄来的信——来自户籍管理所——里面是祖父的遗产,六十枚最大额代币,虽然不多,但加上积蓄足以支持我重回学校完成学业。

  我时而回想起莱德,那场短途旅行中难以解释的细节在回忆中愈发清晰,也愈发使整件事像是一场兀自的妄想,到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对他也一无所知,他出身何处,从事什么工作,要去往哪里……一切都是谜团。在闲暇时我致电置办了祖父葬礼的公司,询问莱德的信息,听筒那边的人声听闻我的描述后错愕沉默片刻,告诉我:“先生,承办、参加葬礼的只有您一人。”至此,一切都回到了原点。

  我唯一能做的只有反复回忆此事,将其记下,即便这看起来像是一篇信口胡诌的虚构故事。然而唯有午夜寂静时分,我又会笃定地想象着,在某处、在另一处落雪的荒原之上,他一定仍一如既往地行走着,就像我最初所见的那样。

记于一九九九年十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