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古学手记
我登上库鲁根水磨坊遗址的丘陵时已临近黄昏。
五个世纪前的磨坊早已因山体滑坡掩埋在泥土之下,丘陵顶部历经雨水冲刷,裸露出一些红砖。从这片高地远眺,隐约还能看到当时修建水渠形成的人工地貌(如今已杂草丛生),在层叠的石灰岩间呈现出一个“V”型的灰绿色沟壑。清晨出发时落了阵雨,领队的埃利德说阴霾或许会充斥整日,在大约午后时分却放晴了,此时那轮鲜红如血的夕阳渐渐埋没在西岸的火烧云里,却并不足以慰藉我与考察队走散的惶然,铺满半个天空的殷红倒像是一锅打翻在地的罗宋汤——令我想起在西西伯利亚处处碰壁的不悦回忆,没有丝毫美感。
我从山脚杂草堆中沿路拾了些尚且干燥的枯枝,在丘陵顶上围着石圈点燃一簇篝火,盼望着队里的其他人能早些发现我的踪迹,而在等待直至获救的这段时间里,我只能依靠自己来保障生命安全。当需警惕,在这山间腹地,即使已迈入五月,昼夜温差依然大到足以使人因低温症而死。统计整理完随身物资后,我在背风的洞穴口裹紧睡袋沉沉睡去,不知过了多久,昏沉中被一道令人目眩的白光唤醒了。
刚刚睁眼我便感受到周遭气氛的诡谲,没有任何声响的(我本不愿说那个不吉利的词语,然而此时唯有这个词最能够准确形容我的感受)一片死寂。依照我前几周在此地考察的经验,这样程度的亮光——我有十足的把握已经是正午了——鸟鸣声早就充斥山野,可此时只有沉寂。我叠好睡袋,从衬衣口袋中翻出眼镜,挎上装着轻便衣物和干粮的背包爬出洞穴继续探路。
高悬于正空的太阳从茂密树荫的缝隙间投下散碎光点,我环顾四周,寻找昨天傍晚沿路留下的标记,奇怪的是什么也没有;茂盛的山毛榉和欧榛盘根错节生长在一起,隐约显露出一条林间小道,却并不是我昨天走来的那条,但当视野所及被繁密的树林景象填满时,大脑也逐渐无法分辨这些道路究竟有什么异同,它们不再是树木,而是无数随机交叉着的线与点罢了。在沿着树脚的痕迹转过几个弯后,熟悉的建筑终于出现在眼前——残破不堪的库鲁根水磨坊,半掩在一堆倒塌的红砖废墟间。
然而这并不是我记忆中的场景,我感到困惑,而后是一阵心悸,随即抬头放眼望去:以磨坊作为起点,南边是分割为几块的平坦耕地,大路四周耸立着倒塌、半倒塌、倾斜着的农家旧居,被烧毁、被掩埋、被砸裂的尚未下葬的棺椁四横在马道上,空气中弥漫着安静到足以使我当场发疯尖叫的浓郁死意。我此时意识到这就是我们考察队此番前来搜寻数日未果的村落遗址:消失在哈默尔恩郡地图上的中世纪小城诺伊提。
埃利德·蒙森考古学对小城诺伊提是否真实存在过的研究理论要追溯到约两个世纪前的1706年,H市教堂现今留存的一篇弥撒诗中这么写道:
“……12××年(手稿如此残损或许正预示着其历史性),这一年是值得疼爱的孩子们消失的年份。人们说,卡尔瓦略把一百三十个孩子活生生吞掉。……我父啊,请保佑罪人不再遭此不幸。…… 原文参考自《花衣魔笛手》[日]阿部谨也,笔者在此做了删节与修改。”1
当时在S市大学攻读历史学的埃利德坚定地认为,文中提到的卡尔瓦略就是已经消失的小城诺伊提——一个据传约有一百三十人居住的古老村落,随后他找到同在S市大学读语言学的我探讨此事。
另一个使我真正提起兴趣的契机是他后来带来的哈默尔恩郡于一三××年登记的迁入人口记录,我留意到一位叫做格蕾塔·V·F的贵族女子。去年新年惯例的家族聚会上,喝醉酒的叔父为了炒热气氛讲起过这样一个故事:他远在魏布林根的远房表亲,祖上曾有一个已经绝后,如今被当做酒后笑谈流传的旁系家族,曾经年轻有为、桀骜不驯的浮斯图斯男爵婚后沉迷于神秘主义与古典炼金术的邪典,抛下已有身孕的妻子行踪不明。起初有人说他是与地下情人私奔去了南方小岛,比如威尔士海的格威洛德,后来有人说他是因坚信邪典中的亵渎教义,被教会密谋暗害,再后来有人说他是同魔鬼做了抵押灵魂的交易,最终尸骨无存。这事越传越邪乎,以至于浮斯图斯夫人——玛格丽塔·冯·浮斯图斯最终难以忍受周遭愈演愈烈的流言蜚语,在某个深夜也人间蒸发,踪迹全无。
这是否只是一个巧合呢格蕾塔(Greta)是玛格丽塔(Margareta)的简化变体。2,我时而在翻阅史料时思忖着,然而除了埃利德带来的那份手抄件,我再也没有找到与之相关、乃至有半点相似的记载。或许唯有去实地一探究竟才能解答我心中留存的疑惑。
万幸的是,实地地质勘探的计划终于在近几年得以实施。一来是我们二人都始终怀着想要拨开这份笼罩心中疑云的想法,逐渐汇聚了众多志同道合之人,二来则是考古与地质学的研究终于开始兴起,而埃利德的博士学论文得到众多教授青睐,顺利申请到了学院的额外拨款。
小城遗址此时就确切无疑地展露在我眼前,即便四处都散发着诡谲的气息。我抵挡着心底攀升而起的恐惧爬下倾倒的矮墙,顺着车辙轧出的土路在小城中踏勘,沿途画下城镇地形与道路走势。此时我才察觉到在这毫无遮蔽一览无余的大路上,照射于身上的正午日光没有一丝暖意,甚至背后浸透着的冷汗反而加剧了我的寒冷。
诺伊提的房屋分布呈现出典型的十三至十四世纪后期村落特点,库鲁根水磨坊(我不知道它古时叫什么)是整个城镇的中央枢纽,很显然小城中经济大多依靠磨粉业,而农居顺理成章地依次排列建在靠南的耕地水渠旁,随着城镇发展壮大,逐渐被外围的哈默尔恩郡囊括在内。我在城中游荡了近四个小时(只是估测,怀表已经在不知何时停止走动,我因此失去了对时间的具体判断),悬于头顶的白色太阳仍然没有丝毫偏移的意思。此时一个不合常理的臆想闯入我脑海:这座小城究竟终结在什么时候——又或者,这座死城如今是否存在时间?
我被自己这个诡异想法吓到了,为了驱散不快,于是鼓足勇气推门踏入身旁一间尚未倒塌的农舍。院落水池边半吊着几个已经积满沙土的木桶,倒下的矮凳前放着一篮已经风干的野菜,凄楚荒凉,残存着曾为人居的痕迹。
这番场景倒有些像覆灭于火山灰下的庞贝古城,不同的是将诺伊提掩埋的显然不是泥灰。我稍稍安下心来,目前我能推测出的部分原委,便是这据传约一百三十人居住的小城因某种原因短时间变为空城,于是与之相关的记录也随即中断,逐渐消失在历史更迭中。
正当我思考得入神时,一个欢快的、与这番破败景象格格不入的稚嫩童声从栅栏外传来。
“五朔节,五朔节!”
那个声音叫道,伴随着一阵赤脚从石板路上跑过的啪嗒声。
这样一个棺椁遍野的死城是不可能有除我之外的活人的,又或者——我猛地转身冲出门,望向声音远去的方向,但是那空旷惨白的马道上什么人也没有。
“妈妈,瞧呀,我编了花环,这样你卧床时也不会错过节日了。”
仍是那个声音,这次从身旁的农居里响起。我下意识扭头朝窗户内望去,凌乱倒塌的木床上依然空无一人。
这毛骨悚然的情形立刻使我汗毛耸立,埃利德曾对我说,古老传说中的诡异事项,其最恐怖之处在于考证物本身也不合乎常理,因为恐惧的根源来自未知。他那时究竟怀着一番怎样的心情啊!我至今仍不知道他的私人研究深入到了何种程度。
直到脸颊传来刺痛时充斥脑内的蜂鸣终于逐渐退去,杂乱重低音的无序之声越过了副肾碱筑起的高墙,电信号得以再次于脑的神经元间游走,于是耳边风声变得清晰可辨,我取回理智,发现自己正在漫无目的地狂奔。在那被恐惧攥着的时刻,无意识中我已闯入一片灰白枯木搭筑的乱坟岗,右脸划痕仍渗着血,还在隐痛,眼镜也已不知遗失在何处。我重新放慢脚步,庆幸于没有在刚刚歇斯底里的奔跑中被尖锐枝条刺破双眼。伴随神经系统恢复平静,短时记忆障碍的症状开始消退,我回想起了是什么招致我这发疯般的行为。
是了,我确信无疑,那里有个人影。
正当我想要快点离开这个鬼地方,折身向着通往库鲁根磨坊的路快步走去的时候,那阳光下惨白的残垣断瓦间,一个瘦小的黑色人影就伫立在大路中央。
不,那应当是……某种“东西”,因为它一“看”到我就立即发出了显然不属于人类(人科动物)音域的刺耳嘶鸣,那声音尖利凄楚,像讪笑又像是哭嚎,与深埋于我体内原始潜意识层面的恐惧共鸣着,一齐发出尖啸(也许我那时确实大叫出声了)。随后我夺路而逃。
高悬于正空的惨白日冕似乎在踏入这片荒地时就隐去了踪迹,天空阴云笼罩,枯草幽晖灰暗,显出衰颓气息,脚下这片古老坟场各处被参差不齐的蓝灰色墓石填满,门前残留一座墙垣的环形废墟,许多家族墓地当今也留存着相似布局,会在中庭里立着天使石像或种满绿植,而这座属于后者。只不过原本看来是树木的位置此时只剩下烧焦发灰、残损不堪的躯壳。我想象一个雷电交加的雨夜,一簇闪电不偏不倚劈中这棵大树,将它从内部引燃,于是那暗红火种蛰伏其中缓慢燃烧,最后只留下如此模样。
转到这片残骸的后方,不同于其他已经拥挤到呈放射堆积状的墓石,在树干漆黑的空腔下并排竖立着两块形状相近的半圆墓碑,尺寸像是孩童。
自踏入这片墓地,不知何时我脑中就挥之不去一幅模糊影像:那是个身着黑色长裙丧服的女孩,她形同枯槁,消瘦脸颊上嵌着两个浑圆的靛青色空洞,青紫的眼窝深陷下去,嘴唇泛着惨淡的灰白。现在我明白过来,那是一张死人的脸。
路途奔波加之精神长久紧绷,疲惫倦意此时潮水般向我沉沉袭来,理智告诉我不应选择在这里停下休憩,但那朦朦胧胧之中的潜意识却同我传达这样一种直觉:远离了那片惨白天光的地带是安全的。死亡应是绝对的静止,而在那停滞的死城中游荡着的……噢,我不愿再想下去,寒意已适时地爬上我的脊椎。真是叫人难堪,我本是以通识理性自居的摒弃迷信之人。
我倚靠着墓石用干粮填饱了早就饥肠辘辘的肚子,随后用背包中衣物搭出简易的床铺,以尽可能减少因低温患上风寒的风险。就在躺下蜷缩,意识逐渐朦胧远去的片刻,我无意中睁开眼(那时我已无法分清究竟是梦中还是现实),瞥见那其中一块半圆墓碑下方尚有一行未被磨损的小字——悼念爱女:瑞芙·冯·浮斯图斯,1340~1347。
我做了这样的一个梦:那梦境起初只是混沌,不久后清浊分离,有了具体事物。声音先于图像一步奏响,风笛声与手风琴的欢快乐曲中,一簇约有四五人高的篝火驱散了眼前蒙蒙灰暗。这篝火架设在平坦草地中央,不远处眼熟的库鲁根水磨坊剪影在雾中若隐若现,反射着烈日的炫目光晕。概念上的人声鼎沸令这片空旷草场呈现出水泄不通的拥挤感——只闻其声,不见其影,从这些拥挤不堪的无形人群中,身着蓝袍的弄臣笑着现身,向我行了一个标准的贵族屈膝礼。
“欢迎,欢迎,游行的队列还未满呢,”她顿了一下道,“我应好好招待你,因为你点燃了篝火。瞧呀,它烧得如此旺盛,这将是最盛大的一次五朔节。”
那声音距我仿佛有几个世纪之远,我与她相隔着的是一座小城遗址、五个世纪的云雾、唯心主义与唯物主义漫长的辩证史。蓝袍弄臣枯草般的蓝黑长发垂到腰际,她戴着款式夸张的拉夫领,衬出一张白灰似的面庞。
此时那张脸上毫不掩饰浮夸的笑意:“来吧,请快点过来!”
一双套着镶边翻口手套的手随着声音殷切地伸来,停在半空,如果我愿意,只要稍稍抬起胳膊便能握住。但我此时已明白身处梦中。
“不,不,我不会过去的,”我意识到这样干脆拒绝显然有失礼节,但话语已快过思考脱口而出,“那篝火只是我为了求救点起的狼烟——你是谁?诺伊提的黑影是你的恶作剧?你究竟是什么人?”
奏乐声停止了,四周刹那间恢复我熟悉的死一般的寂静。她惨白面孔上的笑容踪迹全无,嘴角此时向颌骨后方不自然地咧去,呈现出一种杂糅了悲哀与愤懑的诡异神情。
沉默良久,她开始了讲述。灰白色的面庞随着声音像蜡像一样粘稠、融化、脱落,露出深邃黑暗的内里。我万分惊恐,双腿却像灌了铅一般动弹不得。
她讲述的这个故事发生在哈默尔恩的偏僻山中,那里怪石林立,破败闭塞。以狡猾行径解决了鼠害问题的村人们为之付出了惨痛代价,可他们若无其事地将其掩埋于泥土之下,继续过着牧歌生活。于是被埋藏而起的部分蛰伏许久,唤来了外乡人的孩童,既赠予她生,亦赠予她死,将小城的历史永恒定格于覆灭时刻。
她——它,这个历史的幽灵——以一句凄厉的嘶嚎为这故事做了结尾:“这片土地不欢迎你的造访——滚出去!”
它猛然间飞扑过来,越过我们之间间隔数个世纪的无形象征,掐住我的脖子猛烈摇晃。
就像应验了一般我真切地感觉到呼吸不畅。我尖叫起来,躲避它的袭击,那些粘稠的黑色液滴顺着它面目全非的脸部空洞滴落在我身上,苛责之声随着我的叫喊逐渐降调,变得低沉模糊,渐渐化为另一个我熟识的声音。
“醒醒!老天保佑,你在发什么噩梦!”有人在我耳边大喊。我惊魂未定地睁开眼来,看到了埃利德的脸。
“你怎么啦,”埃利德·蒙森大声叫道,继续用力摇晃我的肩膀。“我们找了你整整四天!多亏了眼尖的彻斯,他在丘陵上看到有篝火焚烧过的痕迹。可是——你这是怎么啦,为什么在睡梦中叫喊?”
我于是在洞穴中心惊胆战地同他们断断续续讲起自己的遭遇,那座诡异的死城、覆灭的历史与黑色幽灵,他们起初仍神情严肃地听着,然而在我讲述到梦境(在他们看来则是梦中梦)时,便都流露出了了然于心的轻快神情。
“哦,你是一定累坏了,”埃利德好心地为我的叙述做了总结,“所幸我们仍有收获。现在好好包扎一下你脸上的伤口,我想这一次踏勘就到此为止吧。”
然而,计划中的第二次勘探迟迟未能到来。在回到S市后不久,两辆失控的马车严重相撞,其中一辆上载着埃利德·蒙森。
而我不愿再次踏上那片土地。时至今日,那份恐惧仍然伴我左右,令我在炎热的夏夜惊起一身冷汗——那个徘徊在死城废墟中,土地的、历史的黑色幽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