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剧序幕 - KØKU - conceptual vøid

喜剧序幕

/ EARTH / A.D.19C-DE
更多信息

本文涉及角色有极大一部分蓝本来源于《浮士德》(约翰·沃尔夫冈·冯·歌德著)和《浮士德博士的悲剧》(克里斯托弗·马洛著)。
亦可看作是对这一符号化人物的再创作。


  魔鬼向他的共犯讲述灵魂的生与死。

  这是午夜的第三幕第十场,从开幕时计算正值前半场的高潮。此刻,台下座无虚席,几百双眼的视线交汇于一处,人们屏息凝神,等待着接下来那幕自开演之初就作为噱头大肆宣传、堪称精妙的独白剧。




  “请听好,我的朋友,”他在薄色聚光灯下以一个略显浮夸的躬身礼开始了讲述,“您要知道的是:自亘古以前,早到你们星相学的理论尚未成型之初、早到斯堪地纳维亚的文字未被延展之时、早到汹涌海潮中只有那片原始生命之汤,你们就搞错了一件事——生死从不是对立的两面。试想一下,朋友,如果在您的认知中只有生死,又该如何解释我的存在?我最初现身时您称我犹如烟尘般飘摇不定,确实如此,因而我没有用来言说的口,亦没有用来视物的目;然而您弱小的人类身形我一览无余,我的言语越过实质的空间传递进您的脑海。你们的词语是如此苍白无力,甚至无法描述我所感知的一切,因而我只挑其中千分之一向您讲述——多么遗憾的事——而今世界正经历变革,您难道要继续一事无成,在这破败书斋(一个幽晖的牢笼!)中坐以待毙?我提议,将您那哲学、法学、医学,当然,还有神学——这老旧的四大学科——统统抛却在后吧,请随我来见证小宇宙与大宇宙中最惊异的欢愉!”


  “我与您的第一个旅途将跨越群山。路途起始于哈尔茨连绵不绝的山峦,不同于图林根生机盎然的繁茂森林,这是片荒芜之地,厌倦尘世的您对此相当中意(剧本上如此写道),因而您这样感叹:‘我眼前浮现无与伦比的自然美景,寒风彻骨,吹熄我旧姓的余烬;如今我已抛却一切人子的身份,携四大元素的精灵们在此游历’,多么美妙的诗篇呵!就连临刑的死囚闻言也会潸然泪下,向您呈上敬意。瞧,就在这片怪石嶙峋,山峦迭起的荒僻狭间,群山之中简陋的帷幕已然搭起,您难道不好奇这出戏剧的名字?我好心地告诉您吧——为您呈上的是浮斯图斯家族步往衰亡末路的历史剧。


  “无需惊讶,我的朋友,您不该露出这样的表情。要知道自您的贪婪伟愿将我招徕此处时,尘世的一切于您来说已分隔两地了,如今您已舍弃人间的身份,何不以观者视角看看这精彩的最终结局。且听我继续讲述:那是个无月无星的亘古长夜,浮斯图斯家族的末裔于阁楼之上将我唤来,他称我为魔鬼——这是个讨我喜欢的称呼——他说,向我献出这二十四年灵魂(如果灵魂确实存在),而我将成为他的仆人,为他展示一切能够与灵魂重量相称之物。于是当我们越过群山之时,浮斯图斯男爵于尘世历史中消失,七年后他的爱妻葬于无名偏僻小城,七年后他的幼子化为瘟疫徘徊至今。当人们再次谈起这家族的话题时,将说,那被亵渎教义蛊惑的自傲学者得了他应有的末路——这是小宇宙之死。


  “我与您的第二个旅途将横渡云海。二十四年的光阴是如此短暂,顷刻间您周遭追随者们皆已垂老矣矣,为您建造的繁华城池在古希腊以东的克里特岛海湾,用最上乘的白石料,辅以无数善战军师的凝练学识建成的坚固高墙,历经数次炮击依然嵬然不动——然而这些在百年后都将腐朽。彼时您伫立在象牙白塔最高层,观看数个王朝相争、覆灭,而后沉没于深潭,他们骁勇善战的军队个个失去往日雄风,无论国王与奴隶,皆高举双臂在波涛间沉浮,皆高喊同一个声音——‘Κύριε ἐλέησον希伯来语,意为“愿主垂怜”。1,您瞧,褪去地位这层皮囊后,人类都是一个模样。如今您还会质疑我如何从地狱中脱身么,事实则是:我从未曾离开过。


  “于是当腐朽的白塔在脚下坍塌后,我们乘风远去,穿过翻覆云海的氤氲雾气来到时间尽头——噢,原谅我的鲁莽,我说得不够严谨。时间永无止境,我们来到的只是历史的终点,人类创造出历史,亦将见证无数历史走向毁灭,您有幸成为这特等席上的一员;美的形式存有万千百种,而万物覆灭之美尤为使我欢欣。于是在沉没一切的汹涌浪潮重新归于平静后,您这样感叹:‘我周遭一切珍馐与财富,权利与浮华,在永恒时间面前都化作泥土;我握于手中的、尚在追寻的、未曾得到的,如今已是影绰的蜃景,可望而不可及’,这就是您旅途所见领悟的学识,为时已晚的哀叹——这是大宇宙之死。


  “我与您的第三个旅途将重返书斋。我的朋友,这确实使我至今仍觉得困惑,在观看了您作为尘世之人的死与尘世自身的死后,您却选择在这二十四年的最后期限中重返人间。难道此前所见的一切仍不及灵魂之重?请原谅,我并非有意揶揄您,在钟摆停止、指针下落之前,我也无法同您论及灵魂的实质——魔鬼又怎会拥有灵魂呢!就让我们暂且继续旅程吧:此前我以一点魔药让您在二十四年的旅途中永葆青春,然而这并不及永恒;于是在幽晖牢笼(我仍如此认为)的辗转反侧中,迟来的垂暮攀上您的面容,您的步伐亦变得沉重无比,脊背拖曳,犹如丑陋负壳的贝类动物。


  “唉,我的朋友,我们曾一同见证过如此之多无与伦比的景致,而今您究竟在思索什么,我却仍无法窥探分毫!但我绝不会向您发问,我这番感叹并非出于好奇或怜悯,只是意犹未尽的遗憾罢了——这是在您重拾四大学科的某晚,一个天色阴翳,无星无月的亘古长夜。我们漫步于荒僻的原野,暗红花丛芳菲盛开,在山丘之上,沉默许久的您如此感叹:‘我以无名之人重归尘世,一切学识终无尽头,犹如永恒本身,而抛却已久的事物也再次浮现眼前;这些皆以无数人子之躯堆砌,即便消亡于路途中、即便未能抵达尽头,积累也不会停止。在这样的短暂一生中,我才会由衷地感叹——永无止境的追寻之路是多么美丽,哦,足以与灵魂重量相称之物,请稍稍为我停留!’说罢,您那已然腐朽的躯壳倏忽间便化作尘土从我指缝间滑落。朋友,我们一同行事至今,看遍无数欢愉与奇景,最终您却因如此渺小之事交付了灵魂!我仍觉得遗憾,在您抛却肉体前,我们本应继续这场永恒的旅行,我们本应抵达在那千分之一以外、我还未能为您讲述的绝景——这是灵魂之死。”





  台下鸦雀无声,犹如沉寂的深潭。魔鬼转过身去,面向他一直为其讲述的共犯,为这场独白剧做最后的总述。

  “朋友——海因里希·H·浮士德——如今我们已然跨越了数之不尽的高山,见证了无数新生与覆灭的美景。此时此刻,您又作何感想呢,我的朋友。”

  那副没有灵魂的空洞躯壳颓然伫立在原地,自始至终,自始至终无言望着魔鬼。

  他一句话也没有说。


  1. 希伯来语,意为“愿主垂怜”。